父亲的突然离世,就像天空那朵玫瑰云倏忽间飘走了。许多年了,那朵玫瑰云一直在我心中飘游,在我眼前闪现,让我无法释怀。父亲平凡一生的点点滴滴,印在我的脑海,刻在我的心上。
我的父亲潘笃生,常用名潘小根。打我懂事起,父亲就是村里(六七十年代为大队)的书记。常常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外套,步履匆匆,像个陀螺不停地转动。我们村有六个自然村,方圆也有十里八里地。父亲喜欢到村里转悠,与村民们拉家常。六十年代初,父亲提出要给家家户户装电灯,结束煤油灯时代。这美美的好事却招来一片反对声,嘲讽声。母亲苦劝父亲别做出头椽子,出力不讨好。自家的几位堂兄弟也规劝父亲不要逞能,出风头。方圆几百里,哪有农民家里装电灯的。再说钱从哪里来,村民们连买个灯泡钱都没有,咋装电灯呀!父亲像一头犟驴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硬扛着把家家户户的电灯都装了。通电的那一晚,电灯那光亮犹如小太阳般突然降临,照亮了水乡黑漆漆的村庄。村民们欢呼雀跃,敲锣打鼓庆祝这美好的时光。
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是最难熬的日子。素有“鱼米之乡,丝绸之府”的湖州地区,百姓们也是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尤其是春夏之间,不得不挖野菜、找草根、摘树叶来填肚子充饥。那几年,父亲要求全村人“我帮你,你帮他,共渡难关,不准饿死一个人”。父亲身体力行,把家里值钱的物品都拿出去换大米,分发给孤寡老人和最困难的村民。有一次,我听见父亲恳求母亲,把她随嫁的两个新的大红绸缎被面拿出来换大米,尽管母亲有千万个不舍,但还是给了父亲去换大米。六二年粮食生产形势虽有了很大的好转,但青黄不接时,仍有揭不开锅的。
那是四月的一个晚上,在一片蛙声中,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,是父亲多年不见的朋友来借大米。父亲从外屋走进内房和母亲商量。母亲皱着眉,挺为难地说:“家里只剩七十来斤米,离麦收还有一个来月,自家都很难熬过去。还怎么借呀!”父亲拉一下披在肩上的衣服说:“他们从东山大老远找上门来,一定是走投无路了,我们得帮他们一把。”母亲了解父亲的倔强脾气,不借肯定拗不过,便问:“借多少?”“四十斤。”母亲惊得一脸疑惑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又一次地问道:“借多少?”“四十斤!”“那我们怎么过呀!”母亲的眼圈红了,泪珠簌簌地往下掉。父亲见母亲伤心的样子,拍一下她的肩膀,安慰道:“前几年都挺过来了,今年这道坎总能跨过去的。”
剩下三十斤大米,一家五口人,要熬一个月,那只能用清可见影的米汤伴着苦涩涩的野菜来苦苦支撑。有一天下午,我放学回家走进厨房,锅里的一股豆香扑鼻而来,那久违的香气像兴奋剂,催生我激动地大喊:“妈,今天有豆腐吃啊!”“哪里有豆腐,那是抹布草。”母亲一边给炉灶添柴一边说。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,怔怔地站在餐桌旁。片刻,我忍不住冲向灶台,掀开锅盖,只见铁锅里翻滚着灰绿的野菜。十一岁的我怨怼在胸中发酵,根本不懂父亲为何心里总装着别人家的灶台。
父亲不仅是村里的“顶梁柱”,也是村民们的“和事佬“,他不仅要打理好村集体的事情,还要调解邻里纠纷以及夫妻吵架等鸡毛蒜皮的事。经常是我们刚端起碗吃晚饭,就有人找上门了。虽然,常常因不能按时吃饭而落下了严重的胃病,但他没有丝毫不快,总是和颜悦色地放下碗筷,客客气气接待每个村民,不厌其烦听他们唠叨,耐着性子给他们做和解工作,直到他们心悦诚服地离去,还拱手相送,道声“慢走”。
在村民面前,父亲总是慈眉善目,但对私事和亲人,却永远铁面无私,“一根筋”似地坚持原则。
那时候,虽然没有吃喝风,但逢年过节,红白喜事,还是要讲人情世故,请客吃饭的。父亲为了不接受任何人的请吃,包括堂兄弟家的吃喝,他作出一个六亲不认的决定:连岳父家也不吃饭,甚至春节也不去给岳父拜年。每年春节都是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三人徒步十里去轧村镇的外祖父家。开始,母亲是不高兴的,也和父亲拌过嘴。那是腊月二十九的晚上,我们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晚饭,母亲突然停住筷子,看了父亲一眼,用央求的口吻说:“你已经两年没去给我父亲拜年了……”“我早就说过,谁家都不去!”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,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。母亲似乎有点委屈,便自言自语道:“张家李家可以不去,老丈人家总可以去的呀!”父亲心知亏理,便缓和了口气对母亲说:“我平时有空都去看你父亲的,过年不去是给自家兄弟和村里人看的。你要理解我,明白我的良苦用心。”母亲知道父亲的倔脾气,无可奈何地白一眼,不敢再吱声。
父亲的倔强脾气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。他认定的事,九牛二虎都拉不回来。那年代村干部到公社、县里开会,每天有两角钱的生活补贴,村长、副书记和村委员们都拿了,唯独父亲不拿。他的理由是,外出开会补贴两角生活费是我定的,我拿了有人会说闲话,我不拿什么废话都没有;再说了,有没有这两角钱我都过日子。村里的宋会计知道我家也挺困难的,这两角钱也好补贴家用,就悄悄地把我父亲每次外出开会的补贴积攒起来,到年底一次性交给了我母亲,并再三叮嘱母亲不要吱声。因为一旦让父亲知道,他会大发雷霆,如果是吃饭时,他会把桌子都掀翻的。
那是个冷风苦雨的夜晚,母亲洗刷好晚餐的锅碗瓢盆,怯生生地坐到父亲的对面。父亲停止手中的钢笔,抬眼看了一眼母亲说:“有事吗?”“嗯、嗯。”母亲欲言又止。父亲见母亲支支吾吾的,晴空万里的脸上立马布满了乌云:“吞吞吐吐干什么,有事快说!”母亲不敢再怠慢,瞅了瞅父亲,鼓足勇气似地说:“下午,宋会计把你今年外出开会的津贴送来了。”“你收了?”父亲抬起头,瞪着眼,提高了嗓门问。母亲点点头。“马上送回去!我的事,你做什么主。”父亲的嗓门更高了,几乎是吼。母亲低着头,轻声细语地说:“宋会计也是好心嘛。你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吗?”“我不发火行吗!就算是好心,也是好心办坏事。”母亲不敢再吱声,怯生生地看着父亲。父亲把钢笔往桌上一撂,催促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,快送回去!”母亲不敢迟疑地起身,当晚就把津贴送了回去。
我家的青砖瓦房已有上百年的历史,青苔斑驳的砖缝里藏着岁月的叹息。祖上也许是大户人家,大厅中央悬挂着清末状元姚文田题写的《世德堂》的匾额。房屋几经翻修还能将就着居住,但前庭的两个木头柱子开始腐烂,有点岌岌可危。突然有一天,公社派人送来了一根大木头,说是公社书记特批给我家修缮房子用的。父亲从湖州回来看到前庭横卧着的一根大木头,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母亲。母亲挺委屈地辩解说:“是公社书记批给我家的,与大队没有关系,为什么不行呢?”父亲瞪大了眼睛,提高了嗓门说:“还有比我们更需要木头的人家!”父亲硬是把这木头退了回去。
其实,父亲并不是六亲不认,也有侠肝义胆。他从小就没了娘,爷爷(当时在上海谋生)把他寄养在堂叔家里,十来岁就下水田干活,常常是一身泥,一身汗,有时腿上还流着血(蚂蟥咬的)。他总是乐呵呵的,从不说累、说苦。有时实在累得直不起腰,他会坐在田头歇一会,出神地望着天边的玫瑰云,偷偷地笑着乐着。十二岁便是无人可比的插秧能手,还能肩挑百斤稻谷,成为干农活的一把好手。那时候兴结拜兄弟,我父亲也磕头焚香结了七个兄弟,还有自家五个堂兄弟,无论哪家有事有农活,他都乐意去帮忙,从不推辞。有一次他发高烧躺在床上,连法兄弟来叫他帮忙插秧,他二话不说,穿上衣服就下田插秧,从早干到晚差点晕倒在水田里。
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偶尔也有柔情一刻。虽然小时候的日子总是一天天地苦熬,是父亲给全家找来的罪,母亲有苦说不出口,但父亲经常笑眯眯地安慰我们,因此全家沒有一个人苦和愁。有一天早晨,父亲从轧村镇回来,一进家门就冲着我们笑,接着招呼我和妹妹来到他身边,他满脸堆笑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甜方糕(外祖父给的),塞到我和妹妹的手中。真是久旱逢甘霖,我惊喜地扑到父亲的怀里。因为那样的幸福时刻在我小时候不常有,因此感觉那一刻特别珍贵!如今想起来,那抹甜香仍在舌尖萦绕。
平时,父亲对我们三兄妹要求很严格,苛刻得有点不讲道理。有一次,我们小伙伴们在村头玩耍,一个小伙伴把小石头扔到我的头上,顿时隆起个大包。我忍着痛从地上捡起颗石子扔在他的头上。他“哇”地一声,大哭起来。他娘大呼小叫地赶过来。此刻,父亲恰好从公社开会回来,不问缘由把我倒拖回家,绑在凳子上打得我皮开肉绽。二十多年后,我从部队回家探亲,在一次晚餐后的闲聊中,父亲当着孙辈的面问我还记得那次打吗?我窘得满脸通红,羞涩地点点头。父亲向我表示歉意,问我是否记恨他。我说从来没有记恨过,反而让我长了记性,懂得了与人为善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父亲的嘴角上露出了笑,笑得那么舒心,那么惬意,像玫瑰云般灿烂。
虽然,如今父亲和我天人相隔,但他大公无私,自家有一口吃的就会给村民分一杯羹的朴素情感;对村民友善、对家人严苛,在外讲民主、在家搞“一言堂”的作风;小时候我总认为他一直做着“亲者痛仇者快”的事,长大才明白他有一颗大爱之心;以及倔强刚毅,以一己之力扛起全家和全村,却从不言苦、言败的强硬个性,让我此生高山仰止,没齿难忘!
供稿:潘荣琨
责任编辑:陆彦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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